ep39 你老婆都食得幾辣架喎⁠⠀⁠⁠⁠⁣⁠⁠⁠⁠⁣⁠

⁣⁣⁣⁣⁣⁣⁣
⁣
話説王家衛看了法國美食家 Jean Anthelme Brillat-Savarin 寫的《The Physiology of Taste》，想拍三個關於食物的故事。他找來了張曼玉，曼玉點名伙拍梁朝偉。其中第二個關於鄰居交叉發展婚外情的故事越拍越長，最後索性拍成長片，便成就了 2000 年的《花樣年華》。⁠⠀ ⁠⠀⁠

進食是無論何人，每天都必定會做的活動。而吃什麽、如何吃、與誰吃，已經在說一個個故事：打工仔中午放飯，囫圇吞棗快手爬飯，為的是填飽肚子；品嘗山珍海味，細心咀嚼品味，這刻食物是焦點本身；一心一意，一口一口慢慢吃，通常腦袋在思考；與他人一起吃，就要應酬社交，顧住傾談；而與家人吃，就是分享同一屋簷下的時光。⁠⠀ ⁠⠀⁠

王家衛是抱著重塑童年，重現香港 60 年代的氛圍質感（mood）之目的來拍《花樣年華》，而食物盛載著對人，文化和城市的回憶，正是重塑質感的重點。所以食物在此電影擔當推進劇情、反映時代背景、影射人際關係，甚至提供情感出口的重任。⁠⠀ ⁠⠀⁠

生於上海的王家衛，五歲隨父母來港，在上海群居長大，家裏是主角住所般熱鬧的狀況。潘迪華演的上海包租婆孫太太正是以王的媽媽作原型，電影第一句對白是她説的「今日的烤鯽魚特別新鮮！」她會弄正宗上海菜如蹄膀湯、時菜雲吞等，是王回憶裏常吃的飯菜。那時候多人同住一個單位，邀請鄰居一同食飯很平常，所以食物有鞏固傳統，融合文化的作用。⁠⠀ ⁠⠀⁠

每次看《花樣年華》，我都會想起我嫲嫲，她正是 60 年代的婦女，像極了孫太太，常關心大家，到處張羅煮飯。我腦海滿是她在廚房切肉炒菜的畫面，最喜歡吃她弄的蠔油冬菇、韭菜豬肉水餃、叉燒蛋炒飯、鹹魚肉餅、火腿炒蛋等，當然唔少得她如獲至寶的營多撈麵。讚過一次她弄的蒜泥青瓜好吃，每次見面就給我煮一大碟，聽不到我讚好不心息，好鬼趣致。為後輩煮飯是她表達愛與關懷，獲取存在和認同感的方法。讀大學時她患癌，在我去了美國交流那半年過世。到現在我還記得她弄的水餃，那味道特別和味，但我再也吃不到了。⁠⠀ ⁠⠀⁠

蘇麗珍的丈夫常出外公幹，一到晚上，她只能打扮精緻，著住旗袍，手輕輕掅住那隨身體一同擺動的綠色保溫壺，獨自落樓下買雲吞麵，拿出手巾仔抹走蒸汽弄得的一身香汗。因妻子經常開夜，周慕雲也常獨自一人去麵檔吃雲吞麵。發現妻子隱瞞了些什麽後，更是愁眉深鎖，心不在焉地咀嚼雲吞。雲吞麵代表兩人生活的單調寂寞，是離開無私隱的住所，出去透啖氣的藉口。因此他倆時常在狹窄局促的樓道上落樓時擦身而過，是充滿冒氣溫度的暗湧曖昧。⁠⠀ ⁠⠀⁠

二人伴侶的出軌，由蘇的丈夫從日本給周的妻子買了個電飯煲開始。王說，電飯煲是解放亞洲女性的重要一物，出現之前，女人要待在廚房睇火，好不自由。不過這樣一放，倒是放到女人都出軌了。⁠⠀ ⁠⠀⁠

電影第 26 分鐘，Nat King Cole 的《Aquelllos ojos verdes》響起，二人第一次正式對話，是相約在金雀餐廳喝咖啡。確認了對方的伴侶互相搭上，二人第二次在金雀食的是晚飯。「晚飯是很親密的一件事。任何人都可與人喝咖啡或飲杯野，但願意跟那人吃晚飯？是特別的。」王家衛在《WKW》說，所以進食形式，能告訴觀衆主角已拉近距離。他們開始了有點搞笑曖昧的角色扮演。他們互相點了自己伴侶愛吃的，原來同是牛扒薯菜，然後男幫女在翡翠綠的碟上放了點芥辣。⁠⠀ ⁠⠀⁠

「你老婆都食得幾辣架喎。」蘇麗珍有骨地說。熟悉愛侶愛吃什麽不吃什麽，是親密和默契的展現。這場鋸扒戲，鏡頭來回拍碟上食物，兩人細嚼慢咽，心有所思，因嘴裏咬的是傷心憤怒、不甘妒忌。⁠⠀ ⁠⠀⁠

⁠ 他們開始行埋，周邀請蘇一同去吃麵，蘇又咁啱弄了芝麻糊給病了的周吃。二人寫武俠小説的日子，吃了好多。從保溫壺分雲吞麵食；周一手托著荷葉，讓蘇夾起糯米雞；對稿時溫馨食燒味；彩排攤牌時的菜心白飯，這些廣東食物像見證著他們愛情發展的定情信物。一男一女共處一室，卻只有一同進食。除了食慾，他們壓抑其他慾念，盡量回避對方，真夠耐人尋味。食吓食吓，他們其實已將伴侶的外遇抛諸腦後，開展有了欲拒還迎的曼妙關係。⁠⠀ ⁠⠀⁠

全片充滿用嘴巴咀嚼食物的畫面，二人卻從未講過露骨的情話，或有過任何性愛場面，夠曬令人蠢蠢欲動的按耐不住。王說，拍讓人垂涎欲滴的食物（food-porn）跟拍性愛場面一樣，無助觀衆了解角色之性格動機，是沒新意的無聊事。但拍人進食就不一樣，因進食表達到王家衛最在意的元素，亦就是人的情感。⁠⠀ ⁠⠀⁠

配樂《Yumeji‘s Theme》穿插出現，貫穿全片的這股隱晦氛圍，和二人間之霧水情緣，像雲吞麵滾上臉的蒸氣、芥辣介乎液體與固體的曖昧、糯米鷄黏黏糯糯的口感般潮濕，同時似雲吞入口般熱燙，像芥辣般濃烈嗆辣，有用餐刀起勢鋸牛扒，再用叉插入肉裏再吃掉的狠勁。這是我認爲《花樣年華》很好看的最大原因，因看著他們咀嚼，不知不覺，舌頭竟感受到人世間的恩怨情仇。⁠⠀ ⁠⠀ ⁠

Image: Maggie Cheung in the film "In The Mood For Love", 2000

← →